不忘初耿

【荣方】殊方同致(十四)

小标题来自:BGM:惊天动地


 

十四    悲伤不敢声明 怕扰乱气氛 直到眼睛 捕捉到光的缝隙


老挂历上新撕下了一片,七月流火。

入学的手续陆续要办起来,多是靳以过来给了消息,荣石便去做。

整一周了,荣石都不敢面对方孟韦,从那天以后,只要看着他,荣石一句好话都说不利索。尤其是在青年飘忽晦暗的眼神里,他的话被斩成一段段碎片,挫骨扬灰。

方孟韦只是犯了一点点错误,难辞其咎的还是自己。

世俗难容,而方孟韦尚风华正茂。

如果方孟韦逃避,这便是一场不可能有解的局。

……

可荣石偏偏要闯进去。

他捏着一打用档案袋装好的文件纸坐在厅里,还一张也没有看过。要说之前不甚在乎方孟韦的过去,现在便要在乎了。

荣石正正衣冠,气势轩昂,伸手开始费力地一圈一圈绕开缠在圆片纸上的白绳——知己知彼,又是新的战场。

啪嗒的脚步声忽从楼梯上轻扣下来。

荣石刚鼓舞起来的士气一下又瘪了,手一快把线又缠了回去:“孟、孟韦,去、去哪里啊?”

“去见小九。”方孟韦头也不抬,手里拎着一袋东西,就要走出门。

小九就是阿陈九,方孟韦“强行”捡回来的孩子。阿陈九是乡下叫的土名字,都是为了好生养。

“我、我跟你一同去。”

方孟韦不说话,他低着脑袋,喉结上下滚动,手里的布袋子被绞得发出轻微声响。

他已经快一周不敢跟荣石正面对话了。一切都发生得出乎意料。

荣石是他七年来茫茫羁旅中第一次看到的海岸,那样绵延,那样悠长。(尽管他曾途径一座孤岛,他有生以来都熟知的孤岛,但那孤岛没有供他停泊的码头,也没有可以栖息的港湾。)

可是对方孟韦来说,海岸是未知的,浅滩是未知的,海面底下掩藏的礁石也是未知的。

何况地图上还标注着,此路不通。

“……坐电车吧,荣大哥。”

 

院子不大,两旁挤挤地挨着灰色的楼房,一幢小楼涂着点颜色。几个瘦小的孩子在院里玩耍,阳光斜角懒懒地洒下来,落在他们小小的脸上。

孟韦推开篱笆,新漆的门栏发出吱呀的声响。荣石跨步跟在后头,终是没能鼓起勇气帮方孟韦拎一拎袋子。

院儿里跳着跑着的孩子都转过头来看他。黑漆漆的怯生生的小眼儿,都在看到方孟韦之后,洋溢出满足的笑容来。

“孟韦叔叔!”他们齐声喊。方孟韦一个个抱过去,从口袋里摸出方块的水果糖,一人好几颗。能出来玩儿的孩子身体都恢复得差不多了,能同大人亲近。他们都熟方孟韦,一周能见着好几次,多少都会带东西来。

唯独有一个孩子,站在小楼房的大门前,看着方孟韦和其他孩子打招呼。干净的褂子在他身上还是宽大,晒黑的皮肤下能看见突出的骨头。背板儿挺得笔直,就和方孟韦一个样。他眯着眼,下巴皱出一个小胡桃。方孟韦不来,他也不过去。

荣石觉得颇有意思,走过去,俯下身伸手想摸摸他的脑袋,却被躲开。

“小九?”

小孩儿一愣抬眼看着他。乌黑的眼仁折射着光斑,眼白分明,让荣石忽然觉得,小时候的孟韦大概就是这个样子的。当然,他彼时定是个小少爷,白嫩肉乎的小脸也这样仰着。

“孟韦叔叔常提起。我一瞧,就知道是你。”荣石拉过来一张板凳坐下,伸手握拳捶捶腰窝。他平视着这头小倔牛,养了两天,比起当初孟韦形容的那样儿倒是长开了些,“几岁了?”

“……十三。”小九转过脑袋靠在门扉上,手掌背到身后打着绞,目光却往荣石背后滑,只触到他捶腰的手又像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似的,猛地收回。

难怪,是该别扭的年纪了——荣石看着小九,笑容全收不住摊在了脸上,果不其然收到孩子赌气似的吸气声。

“长身体的时候,那倒是应该再多吃点,太瘦了。”荣石转身面对着他,巴掌按上肩胛骨凸得硌手的小膀子,“外面还别有一番天地,但没身子板撑着,就什么都没有。”

“……方孟韦也瘦。”小九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。那是双新布鞋,方孟韦送的,他每晚睡前都要擦一遍。

荣石笑出声,也没有纠正他的言语:“他那是吃不胖,和你可不一样。”

小九没答话,皱巴巴的下巴几乎要压进自己的肩窝里,小眼儿却抬着。荣石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,方孟韦被围在孩子中间。他的衣领口微敞,现出一截白晃晃的锁骨,额头的汗水顺着睫毛逆光里分毫毕现。

阳光柔和,给他镀上一层微光。衣衫质地如玉,人也如玉。

“他对你上心,你又何必要拂他的意?这可不是个大孩子的样子。”荣石下意识吸了口气,只觉得空气湿热得难受。

“他对哪个都这么好。”小九把脸摆向屋里。

“那我怎么只知道你的名字?”荣石歪歪脑袋,男孩却忽然一愣:“你是……”

“你看,连这都忘说了。我叫荣……”

荣石话未尽就被走过来方孟韦打断,他的目光随方孟韦轻抬,因此错过了小九眼里一闪而过的微芒。

“说什么呢,这么开心?”他修长手臂轻轻搭上男孩的肩膀,小九下意识要动弹一下,却终是没有挣开。

方孟韦温柔的鹿眼有些意外地闪光,抬头看了一眼荣石。

荣石也回以笑,却让方孟韦很快避开,转而和小九说话去了。

 

港岛的羽翼正待丰满。大陆的意思是一时半会儿不会插手,但英政府的政策也显得有些无力。所有人都在寻找出口,尤其是金银上的,没有金银,就没有地位,就是这么简单。

钱,钱,钱。大家都太需要钱了。

然而经济的发展最明显的展现,就是日益拉大的贫富差距——尽管所有人都变得更加忙碌,钱还是只进了资本家们的腰包。

荣石说到底,也还是个资本家。

这点在他不得不坐在董事会议的桌边时,变得尤其明显。

“荣老板,您的意思我们大家都很明白。”

“但您现在,要赶在这个该发展的当口,又拨了这么一大笔款子出去,总得有个说法吧?”

“美资就在门口了,”

荣石靠在皮椅背里,摩挲着食指上的红玉,压抑着火气:“但那是美国人的钱。拿了钱,就得在他们的手指头下指哪儿打哪儿,难道这就是你们想要的?”

坐在荣石对面的光头佬忽然开口:“荣老板,我没读过几年书,话说得不好听,你要多担待。”荣石认得他,却算不上熟。只记得这个光头姓吴,大名叫克勇,背景很复杂。

徐氏牵头成立的华裕集团可不像承德商会,荣石从一开始就意识到这点了。

“吴老板请说。”

 

 

急匆匆几下扣在玻璃门上,孟韦忙擦干了手,放好易碎的瓷器,转而去开门。

“靳先……”

他话没有说下去,自然让开一些位置。靳以只是朝他点点头,对视的眼神里有些复杂,随即低头引着身后的人进门。后者圆沿的黑帽,黑色礼服剪裁贴身却带了些仓促的风尘,提着不大的皮箱侧身进来,没有跟方孟韦打招呼,就要往楼上走。

靳以显然也有些猝不及防,赶紧出声招呼。

“锦川,等等。”

徐锦川如梦初醒,放下皮箱,右手摘下礼貌,草草打量了一眼方孟韦,又看向靳以:“老靳,这位是……?”据靳以的说法,徐锦川也是将近不惑的人了,看起来却还有年轻的热烈,不像荣石那样深邃。

方孟韦倒是大方地向他伸出手掌:“我是荣石先生的助手,方孟韦。”

徐锦川扫过他身上没有取下的围裙,漫不经心将帽子换到左边,右手与他交握。“敝人徐锦川。之前同靳以先生说过要来,但时间实在莫测,便不速而至,多有叨扰了——楼上的客房可收拾住人吗?”

靳以一时有些说不出的难堪,方孟韦却不在意。他回忆着徐锦川这个名字,低下头替人拎起箱子:“徐先生还是稍作等候吧。您来得急,楼上还需要时间再拾整;旅途劳顿,也可以在一楼里间稍事休息。”

一席话滴水不漏,沉稳足定。徐锦川的目光终于有些讶异起来,却是笑了:“荣石倒真是把你大材小用了。我就在一楼沙发上等一会儿吧,反正时间多得是。”他解了西装扣子,顺手把外套搭在沙发背上。

“小事做起。”方孟韦看着他,眼里没有笑。

徐锦川是一个人来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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