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忘初耿

【荣方】殊方同致(十六)

| 十六 秋。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个方向吹。

    「爱亦是一种信仰,而且挑战远比追求其他更艰辛,更孤独。」

    反复阅读了数十遍程念之留下的字条,方孟韦心中说不上是清明还是更如乱麻。程先生一双眼确实慧极,却并没有解决方孟韦心中根本的问题。

    荣石的存在,可以说是他的港湾,是他的日出——但他真的只视荣石如父兄吗?或者说,他这份情感,可以被叫作爱吗?两个男人之间的爱?荣石心里又是如何想的呢?方孟韦没有头绪。他怔怔地摩挲着纸条陷入了沉思,连徐锦川走下楼来都没有发现。

    徐锦川看一眼空旷的大厅,边走向方孟韦边以琴弓习惯性地拨弄单弦,打断了青年的思维漩涡。“今天我想练练手,你想听点什么?”

    方孟韦对徐锦川的存在饶是心存芥蒂,此时也不免有些懵然:“徐先生,我不甚懂……” 

     “你看吉诃德先生?那听听这首吧。”毫不在意青年的反应,徐锦川调试着琴弦,拉出几个长音,又躬身去留声机下找唱片摆上。唱针轻触在碟面上,钢琴的前奏悠然引入一副小调的怪诞,徐锦川端琴便演奏。留声机不很清亮,小提琴似乎也因此显得黯哑,在音阶之间来回转折,像是游荡在原野上暮年的骑士,牵着他的老马,举着他的锈剑。音符的流泻逐渐快而狂乱,引向大调的宏伟悲壮,时而回到小调,可笑地不和谐,是打响了与风车的战争。

     方孟韦握着书本,轻而易举就被带入了旋律交织的梦境。他旁观着吉诃德先生进攻不存在的巨龙,反落得遍体鳞伤。

    旋律逐渐豪迈高昂起来,方孟韦眼里有了朝阳——他和荣石,谁也不是堂吉诃德,在这条路上谁也不是空想者,他们走向彼此,如同那个几乎被遗忘的吻——也是由两个人完成。两人的命运好似紧连着动人的传说,经由吉诃德先生将他们引到一起,而后交织,缠绕,上升。

    当手心相合时,谁也不是时代的牺牲品,谁都是彼此的归宿。

    音乐由高潮沉淀而下,没有戛然而止,回归了小调的呢哝缠绵,最后收在一个飘扬的颤音,不见了踪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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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 徐锦川很快回到内地去了,那首琴曲的事以及之后的事,都只字从未向荣石提起。

    八月下旬小方就开了学,由荣石给他送到学校去,目送他上了蜿蜒悠长的小道。

     港岛的经济是越来越火热。但蛋糕做大了,自然想分得一块的人就变得很多。

     九龙地区的五虎帮是最凶猛的一列。有一众恶水穷山养出的刁民坐根基,他们很快变成了老百姓的噩梦;大约是与英政府有勾结来往,只要没闹出人命,巡警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有出必求进,为了捞回打点各处消耗的资金,五虎帮的各个分艇都把目光转向了富庶起来的岛屿。

     荣石旗下除了报社便是水路货运,因此受到了不小的影响,多少有些焦头烂额。起初还有空去接方孟韦放学,后来只周五去一次,别的时候说要派车,则被孟韦以“不要铺张浪费”为由拒绝了。

     体谅荣石辛苦,方孟韦课余也帮着他做事看表,荣石且顺水推舟替他谋了个不大不小的职位,只消替荣氏打工,不必听别人的什么话。方孟韦笑着说好。

     当然福利院的事,荣石早不让方孟韦这个正牌大学生插手,全盘都交给了朱庸,只是偶尔得空才过去看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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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 这一忙就到了九月末,秋老虎逼人,燥得人心慌。

    咖啡馆自此开始也不接待外客,周末没有活动或是荣石一人可以应付那些决策的时候,方孟韦如果不去福利院,就会偶尔在打扫后坐在厅里看课本。

    荣石也偷个懒,挪下楼来坐在他身边,小部分时间指点几个书本过于笼统的概念,大部分时间都在看他。

     “学校如何?还习惯吗?”荣老板亲自端来一壶凉茶给他的大学生消暑,装作不经意地问话。

     “一切都好,远比我想象的要好。”方孟韦搁下书页,端起杯子喝了一口,眉头因为极苦的草药味微微皱起,转头便含上了荣石给他递去的方糖,这才舒展一些面部,“新来了一位楼教授,下周便要接我们的课了。不知教得怎样,但我在教研室见过他一面,人很有威严。”

     “那、那就好。”荣石简直想舔去自己指尖残留的糖末儿,却还是用手绢擦了擦,“对了,孟韦,有件事我且要征求一下你的意见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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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 港岛有位大亨姓霍,也是做航运出家,在环内做房地产炒“楼花”赚得盆满钵满——正要开节庆酒会,给岛上各界数得上名儿的大腕都发去了请帖。荣石做同业的自然得了一张,还可带位客去。

     他手下别的亲信不是没有,只是都不方便带在身边,唯独方孟韦最合适。

    看着荣石那双闪着“答应吧答应吧”亮光的眼,方孟韦发现自己真狠不下心来拒绝。实际上这于他自己大约也是利大于弊,能够结识更多名商要员,不妨一试。

     只是他看回荣石点头的时候,心里不由得多了些念头——荣石邀他,可真只是提携后辈吗?

     觥筹交错,灯光下的酒杯耀眼炫目。荣石那身大理石灰的西装在一众黑里尤为出挑,而他身旁的青年却似乎比他更加夺目——

     修长挺括的后辈才俊一席深蓝,不张扬也不压抑,在三四十岁的企业家里头如晨曦般温和地发着光。他大多时候做完自我介绍,给人留下一个温敦醇厚的“在下方孟韦,荣先生的助理”后,便静立在一旁听荣石同其他客人天南海北地聊航运;有时人偏头,方孟韦便接两句话,竟能补荣石话语中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砌下的漏洞。

    不一会儿东道主霍先生走过来,荣石同他很客气地握手,方孟韦也是谦逊照旧。

    只是青年忽然觉得背上有道目光如芒刺,浅皱眉回头,却见一位光头富商正朝他举杯,堆肉脸颊上笑容公式而热情。荣石也注意到了,同样转头举杯回应,收手自酌了一口,眉峰却交叠搭起来。

     “那是...?”

     “ 吴克勇,吴老板。”

     霍先生脸色也不大好看,端杯侧身站得离荣石近一些:“最近是听到些风声,说吴老板背上纹虎。”

     背纹虎是这片生意场上的黑话,当是扯到最近闹得风生水起的五虎帮——
    
      荣石的眉更紧:“果然是他从中作梗。”

     “老荣,这些年来我们也对彼此心里有数。商会走到这个港口,你也该下船换道了。”

      荣石没有回话,表情却舒展了些,嘴角微扬同霍先生干了一杯。

     方孟韦却依旧觉得背脊发毛,再小心回头,却不见那位吴老板了。他站过的位置上只有一个相貌身材都中等平常的平头男人,见方孟韦目光扫过来,就快速避开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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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 不过两周,香港教会忽然群起进攻荣石的福利院。

     当首的一位神父点名道姓直指荣氏非法掳走平民子女,逼迫他们成为童工。荣石一直把事交给朱庸他们打理,事情一出很是奇怪,然而朱庸也对此相当无奈。

     因为为神父“童工论”提供证词的,正是小九的亲人。

     在经济爆炸的香港,这当然只是厚厚一叠报纸中一则不大不小的逸闻。然而,在华人圈里虽没有引起过大震动,殖民政府却破天荒地插上了一脚,律师警察都出动,竟硬是要将福利院收编,甚至于威胁荣氏名誉地位。

     荣石头疼欲裂,因近日商会内又有传闻说资金被偷挪支持左翼文人,吴克勇对此紧抓不放,叫他开会开到胸口发闷,实在无暇顾及这件事情。好在英政府只是想坐享其成,代表跟朱庸谈判时就隐约表示,要求教会接管福利院,一切其他人员安排都照常,但需要荣氏继续出资,这才能平息风浪。

     签完字便向朱庸挥挥手,直到下属轻合上门,听到锁扣咔嗒作响,荣石才疲惫地摔进皮椅里。

     这些事这么杂乱,他只跟每天上学的方孟韦提了一次,就说教会接管了福利院。而方孟韦心知他忙,也不多话,只点点头,说知道了。

    荣石给自己倒水,吞了两片药后闭上了眼,抬手按着太阳穴,这才隐约闻到室内其实还焚着安神香。

     这是方孟韦特意叫下边置办给他的。

     他几次疲惫得心口发疼,但想到青年的体贴入微,又觉得还能撑住。

      如果心中在意的人顺遂安康,那么其它一切身外之物的窘境,最多使他困倦乏力,却并不能打倒一路走来的荣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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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 天阴,刚下过一阵雷雨,又转了秋凉。

     方孟韦置办了几件厚实的衣服给孩子们带去。无论当政者如何,好在大部分修女都虔诚温和,为人向善,小九和其他孩子的生活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。

     但那一丝不对劲方孟韦还是能看出来的。小九像刚刚憋了好久泪,眼眶鼓囊地红着,无论方孟韦说多少,得到的回应也不过几句。

     那回荣石来过之后,小九就和其他孩子融洽了许多,也努力跟着学认字,还能跟修女一道读点《福音书》。而像现在这样不声不响地闷着,反倒不正常了。

     方孟韦的眉头皱起来,手刚搭到小九肩膀上轻揉一下,就听见外头有嘈杂声。

       他也不走出去,只是透过窗户张望,正看到一个平头男人带着阿陈九的叔叔婶婶,对刚下车的朱庸纠缠不休。朱庸这次本来是带了两个打手的,也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,挥手让他们待命。

      “……钱!……”距离太远了,方孟韦只听清这一个尖锐女声爆出的刺耳字眼。

     应当是在意料之中,朱庸掏出准备好的一沓子钞票塞进那个叽叽喳喳的女人手里,而平头男人还想再说什么,打手就开始摸家伙了。大概是威逼利诱奏效,那俩夫妻终于不再纠缠,带着满写着发横财的笑脸小跑着离开。

      平头男人则转过头来,还有点恨铁不成钢地啐了一口,也跟着转身走开了。

      这时方孟韦才看清他的脸,似乎有点眼熟,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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